今天立夏。小时分住外婆家，家里有种不知怎样构成的典礼感，每到立夏这一天，外婆总会将上一年“秋老虎”后洗净收展的布帘子取出来，挂在家中各个房门上。记忆里许多个睡不着的午后，我倒在外婆家的小床上，盯着被穿堂风不时掀起的帘子，透过它被吹起的空隙瞥一瞥屋外的外婆在做什么。或是有时坐在客厅，也会猎奇另一道门帘后的表哥在干嘛。这是儿时无声的游戏。现在的房屋里，如同很少有人还会垂帘了。

  但其实，我国人自古以来都是惯用帘子的。尤其是在隆冬盛暑里，帘子是少不得的物件。在没有电扇、空调、电灯的古代，一切的日子物件都得遵从自然规律，至于帘子，则夏天选用轻盈的，冬季选用扎实的。不过，冬季用大厚帘子尽管挡风遮寒，但也有人厌弃。清代文人黄图珌就写文吐槽说：“（冬帘）如一垂下，则满室皆暗，闷坐之外，一无所舒。”意思是这玩意既不通风又不透光，一旦挂上，人在屋里就啥都甭想做了，所以他们要想方设法地改进。不过在现代，这种厚布帘却是很常见，比方正开着空调或供着暖气的商场，都是用一道皮裹棉帘阻隔出里外两个国际。这要是落在黄图珌这样的古人眼中，必定无疑便是“愚拙”之物了。

  帘在古籍中被译作“户蔽”，用来阻隔隐私。顺手可及的一个物件，看似也不算很重要，时刻长了还简单疏忽，但实际上，日子里有它和没它，是彻底不相同的。举《红楼梦》说，不知有没有读者注意到，大观园里的宅院和宅院之间，垂花门和户门之间，乃至一间屋子里的闺阁和外室之间，都有着林林总总数不清的帘子，什么珠帘、竹帘、草帘、湘帘，还有像软纱帘、猩红毡帘等等。平常日子里的走动离不开这样的小动作：主子们来了，丫头们要打起帘子，主子们去了，丫头们又放下帘子。

  丫头们有时又被诗意地称作“卷帘人”，李清照有词曰：“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”而主子们这一去一来，卷帘人这一“打”一“放”，说不尽的意头就尽在里边了。暗自猜测，大观园里的那些主子们，大约也会耳濡目染地享受过自己走过期卷帘人这一“打”一“放”的感觉。又猜测，会不会宅院里“重重帘幕密遮灯”的作用便是这样发生的？——好些本不必挂帘子的当地，也因要寻求“感觉”而挂了？

  这是玩笑话，但大观园中，令人形象最深的帘下人仍是黛玉。有回她出门前告知紫鹃说：“把屋子拾掇了，撂下一扇纱屉，看那大燕子回来，把帘子放下来，拿狮子倚住，烧了香就把炉罩上。”仅仅一句闲话，但精致和会日子都含在其中了。还有世人咏白海棠的那一次，宝钗是“保重芳姿昼掩门”，任谁都窥视不到门内“保重”的景色。而到了黛玉这儿，就成了“半卷湘帘半掩门”，则是一段恣意天然的风情。

  黛玉诗中的湘帘，指的是湘妃竹做的帘子，在我国有适当陈旧的前史了。湘妃竹外表有褐色的斑驳，人们传说这是舜帝二妃娥皇女英的眼泪化成的。这种听起来就觉得浪漫的帘子，在大观园中，好像只要黛玉的潇湘馆里有挂。多少次“湘帘垂地，悄无人声”，又多少次是“半卷湘帘”，等那人来。曹公是一点细节都衰败，但连一道帘子都合着他“还泪”的主题。还有黛玉的那首《桃花行》里唱的：“桃花帘外春风软，桃花帘内晨妆懒。帘外桃花帘内助，人与桃花隔不远。春风有意揭帘栊，花欲窥人帘不卷。桃花帘外开依旧，帘中人比桃花瘦。花解怜人花也愁，隔帘音讯风吹透。”清楚明了，假设没有那道帘子，当然也就没有了“人面桃花相映红”的浪漫和”人比桃花瘦“的凄哀。

  相同的器物，承载起的日子却各有不同。同是夏天里一道帘子，有的人家里的是褶皱泛黄，偶然还有一两抹蚊子血；而有的人呢，就会找来一块皎白的冰纱，上头手绘一枝素雅的梅花，然后再把边际修齐，上下用竹条固定住。梅花、冰纱、竹节，都是幽凉的东西，三者合在一起，当然“月斜花瘦，空泛堪思”。有人或许觉得有些过于文艺腔，但要是细想也仍是有点意思——到了将热未热的夏天，暂时还没敞开电器的时分，咱们卧在床上，摇着扇子，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不远处白纱上的梅花，即便是心理作用，也是能让自己降降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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